回忆与怀念(节录) 黄烈
2016年10月13日 来源: 作者:
开端
往事象轻烟一样淡淡地飘没了,但也比较凝重的部分久久不会散去。我与郭老相处的日子,就有一些难以忘却的往事,时常在思绪中起伏。
一九五五年十一月,中国科学院党组织决定调我担任郭沫若院长的秘书,帮他处理一些学术方面的事务,在他家中办公。当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时,我的思绪是复杂的。
当时我正在中国科学院学术秘书处工作,处理担负实际工作的多为一批三十岁以下的中青年,他们都各有专业,有的来自各研究所,很有些人对学术行政工作不够安心,希望下到研究所去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处的党组织为了稳定人心,抓住一位同志(后为著名冰川学家)为典型进行批评教育,自然我们也少不得做些自我批评,表示一切服从党安排。经过了这样的思想教育,所以要我帮郭老处理一些具体事务工作,使他能腾出时间去作更有价值的工作,这样的价值观念我就完全能够了。我是学历史的,郭老是我所崇敬的前辈,能在他身边亲聆教诲自然是件难得的好事。记得我第一次读郭老著作是在抗战期间,1942年父亲到重庆去开会结识了郭老,回家时带回了郭老送给他的近著《薄剑集》。当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,对书中的论证并不全懂,但崇敬的感情却由此开端。郭老比我父亲年长一岁,我是象对父辈一样尊敬郭老的。郭老学识渊博,涉及的方面很广泛,我能不能当好他的助手,这倒是我感到最担心的事。当父亲知道我的顾虑后说,郭老是会量才任事的,我也就释然了。
事情虽然谈妥了,但因郭老即将率中国科学代表团访日,本来打算等郭老回国后再到职,但由于立群同志的一再催促,没有等郭老回国我就到大院胡同五号郭家开始了工作。根据于立群同志的倡仪,由我与她合作清理郭老的藏书。郭老有一间面积约三十多平米的书斋,比起一些藏书家来,收藏并不算丰富,但却比较实用,象四部丛刊、二十四史等一般应用书还比较齐备;没有什么善本书,只有《管子》有几个比较好的版本,也是郭老在编著《管子集校》时新近搜集到的。学问家可能是藏书家,但藏书家不一定是学问家,从书斋只能看到主人治学的方面,而难以揣度治学的深度。郭老不大注重版本,早期可能是经济不允许,1986年我们访问日本东京亚非图书馆沫若文库,翻阅了郭老在日本留下的一千余册藏书,那里也没有什么珍贵版本。正因为版本普通,郭老在读书时,毫不吝惜地用铅笔和钢笔划了重点,并作了不少眉批旁注,给我们留下了比珍版更珍贵的学术遗产。解放后郭老的经济条件已非昔比,完全可以收购一些善本书,但郭老并没有这样做,也许是他不讲求版本已成习惯。记得1956年有一位中年人曾抱着一部祖传元版《资治通鉴》向郭老求售,郭老翻阅后问价,索十根金条,郭老为之惊诧,立刻挥之使去。清书工作我与立群同志分工,我审定内容,分函分类,于立群书写书套,她的书法很有功底,字迹遒劲工整。经过十来天的劳动,杂乱的书斋居然面目一新。
一天的早晨,我照例在书房工作,突然郭老由于立群陪同来到书房看我,郭老头天回到北京我还不知道呢!郭老穿着一件中式的蓝上衣,很亲切地握着我的手,感谢我来这里工作。我在院部已多次见到郭老,但无由交谈,郭老自然不会认识我,应该说这是初次见面,但郭老的随和和亲切,使我很快地解除了突然来到的紧张感。为了便于工作,在书房外间摆了一张很宽大的写字台,可以两人对坐,我就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春秋。郭老几乎每天来到这里,坐在我的对面,处理一些由我初步清理后请他过目的信件文书,他也在这里向我部署工作,有时把写好的文章交给我看看,有时要我帮他查书找资料等。在这一段时间,名义上有四位秘书,即于立群、王廷芳和我,还有一位科学院派来的政治秘书,但他并未真正到职任事。我们各有分工,但也有交叉,偶尔也互相代替。郭老曾经很风趣地说,一张桌子四条腿,全靠你们支撑了。这就是我在郭老身边工作的开端,应该说是一个愉快的开端。
当助手与用助手
郭老治学大半辈子,并没有用过助手,累累成果,从搜集资料、进行研究、写成著作,直到校对清样都是亲手完成,这就使郭老的作品具有完全属于郭老的可靠性,以及掌握治学全过程的完整经验。他又是一个自学成功的典范,大学知道郭老是学医的,他在文学、史学、古文字学方面取得辉煌成果,都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,而是靠自己探索前进。正因为如此,也就没能什么门户之见的束缚和陈规旧矩的约束,他在诸多学科取得创造性的成就,与此不无关系。我担任他的助手后,他并没有改变原来的治学习惯,一般学术文章都是自己一气呵成,只偶尔要我帮他查核一些出处和校订引文,征询读后意见。他十分尊重我的劳动,并不要求我过多地从事辅助工作。
1956年,郭老在学术界人士的一再要求下,抽出时间增订《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》,该书在1934年和1935年在日本分别以《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》和《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》出版,在国内甚少流传。现在要合为一部,旧日图版多半不够清晰,需要大量更换,考释文字亦要补订,这是一面相当繁琐的工作。郭老身兼多职,社会活动频繁,补订工作一一亲手已不可能。郭老乃决定由自己补订文字,要我帮他更换图版。在考古所的协助下,我们找到了不少原拓本,但仍嫌不够,郭老乃将自己藏书中的《三代吉金文存》交给我,要我在其中选择清晰的器铭图版挖下替换,当时这部书是很贵重的,要破坏它很觉可惜,但郭老却毫不介意。在这里,藏书家和学问家的分野是再清楚不过了。由于我缺乏出版方面的知识,挖图中空白留得太少,以致不能遮盖《图录》中原有黑边,这样会影响出书的质量。郭老看了并批评我,也未流露出丝毫不愉之色。当年夏天,郭老同他的全家到北戴河度假,并要我同去,其实郭老是利用度假的空闲来完成《大系》的补订工作。每天他都起得很早,在房厅外摆了一张小圆桌,坐在藤椅上开始了工作,他则要我真正度假。有一天我到他桌旁,看他的工作进度,谁知他正在用毛笔蘸着水粉一点点地在涂抹我所留下的黑边,弥补我的疏忽。这样机械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我补作的,但他并没有,在学术上他是在尽他最后审订的责任,哪怕是一个标点,一点墨污,也要由自己亲手改正。
郭老虽身居高位,学贯中西,但在学术交往上从来都是平等待人,只问学术是非,不计地位高低。有些当时还属无名之辈的青年人与郭老却有文字之交。郭老对我也是平等相待,扶助而不损自立。记得1956年冬,郭老在写《汉代政权严重打击奴隶主》一文时,要我帮他查核汉简资料,我从居延汉简中给他送了几条,他用了其中一条。我对汉简是有点基础的,当时史学界正展开汉代社会性质的讨论,我感到兴趣,因此写了一篇《释汉简中有关汉代社会性质诸例》。郭老来到书房时,我顺便交给了他。郭老看了题目后马上带回到自己房间,两小时后他又回到书房,把文章交还给我,上面用毛笔批着“这篇文章很好,建议历史研究编辑部采用”,后面是郭老的署名。我再翻阅里面,郭老竟为我作了编辑加工,把标点符号都规范化了。这对我这刚刚跨进学术门槛的无名之辈是多么大的鼓励,又是多么深切的教诲!后来编辑部抽去了郭老的评语,把文章交给贺昌群先生审阅,得到肯定的评价后发表了。
在学术争论的旋涡中
史学界为了纪念伟大史学家司马迁,曾根据王国维《太史公行年考》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(前145年)说,拟于1955年举行司马迁诞生2100年纪念。郭老重读了王文,认为王说不确,乃作《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》一文,据郭老考证,司马迁的生年应是汉武帝建元六年(前135年),比王说晚了10年,这就引起了史学界的争议,见诸报刊反对郭说的文章,论证也并不精密,可击之懈甚多。郭老问我是不是可以写点文章参加讨论,我从史料解释的角度写了一篇驳斥对方的文章,但对郭说也没有完全肯定。郭老看了我的文章后沉默中带些惊诧,居然连我也没有接受他的观点是出乎他的意料的。但过后他也就不以为意了。从这件事中我完全能理解在重庆时期,郭老与杜国庠同志在墨子问题上有过激烈争论,但他们却友谊弥坚的道理了。郭老的豁达与坦诚我是深有感受的。
1956年的秋天,陆定一同志打电话给郭老,请郭老领衔编写一部中国通史,供县级以上干部学习使用。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,当然得组织一批力量进行。郭老当即邀请了几位史学界有影响的人物,在他家中商议,应约而至的有范文澜、翦伯赞、尹达、刘大年四位。大家围着一张圆桌而坐,郭老把陆定一同志的意见讲了以后,都表示赞成。当郭老谈到这部书应采用的分期主张时,很轻松地向着范老说,我和范老在分期上有点不同的看法,还是采用春秋战国之际吧!范老微微一笑,翦老点头认可,会谈似乎进行得很顺利。当谈到组织写作力量时,从全国着眼罗列了断代史方面的一些骨干力量,例如:魏晋南北朝史唐长孺、唐史汪◆、宋史邓广铭等等,他们当时还都是中年人。当场指定由尹达负责组织。如所周知,郭、范、翦在分期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,郭、范论战激烈,他们坐一起竟这样容易地达成一致意见,真出乎我的意料。但后来实践证明,事情的发展却远不是那样简单。
1957年的秋天,陈毅同志向郭老推荐冒老先生到科学院工作,说冒老在反右中表现好。郭老考虑到历史三所(近代史所)曾有任张国淦先生为研究员之例,张在北洋军阀时代曾任过总长;也许冒老对近代史研究会有所帮助,要我去三所探询一下是否可以接纳。我找到刘大年同志,说明郭老的意见,大年同志说这事得问范老,当即领我去找范老,我说明来意后,范老勃然大怒,情绪激动地说,为什么一所(郭老兼一所所长)不要,推给三所。范老的震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,因为仅仅是探询,照常理是不应该引起震怒的。还是大年同志打了圆场,待以后再说。回去后,我没有把经过告诉郭老,只说了事情不大好办一句话,郭老也没有再问。这件事似乎使我悟到了一点蓄积与引发的道理。
郭老逝世不久,学术界掀起了一股冲击郭老的风,情况是复杂的,有学术上的是非之争,也有在学术名义下的意气之争,也不乏混水摸鱼之举。我曾与尹达同志谈了谈感想,他的有些话很有意思,他说:郭老在学术论战中为了捍卫自己的观点,有时出语激烈,文字尖刻。在解放前他是在野的身份,解放后身份变了,但他论战的风格没有变,这就会给一些人造成压力,伤了感情,但郭老自己并未觉察到这一点。我很同意尹达同志的见解,我想这的确是郭老的短处;但从中也可以看出郭老的可贵之处,在他的自我意识中永远把自己看作学术界的普通一员,可是现实地位和影响他又不是普通一员,这就产生了他自己预料不到的矛盾和后果。
动乱岁月
十年浩劫中,我的家庭自属在劫之数,自己也疾病缠身,心情郁闷,但一颗赤子之心尚依然如故。1969年中苏边界形势东西两面都紧张起来,国土主权出现了危机,我的心情很不平静。1966年红卫兵大抄家时,家里的藏书资料被抄得狼藉不堪,事后从废纸堆中我找出了十多张20年代的中苏新疆边界地图,其中有一份手绘塔城地区中苏边界改变状况的草图,我想如果这些东西能送到负责谈判的主管那里,可能会有用处。但我这样一个被“文革”潮流冲入底层的人,何由而能上献呢?我想起了郭老,郭老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,但他的背后终究有总理,这份材料交给他是不会白费的。于是我向郭老写了一封信,只是想把地图寄给他,并不想去见他。郭老在接到我的信的当日就写了复信,说:“你所开列的十一种新疆地区有关中苏边界的地图,可能很有用处。希望您亲自拿来我处看看,再作处理。许久不见,很想同您谈谈。”郭老平日写信都用的科学院的信封信纸,而这一次竟用旧信封翻过自糊的信封,用废文件背面的空白作信纸。这样的变化,可能出于节约,更可能是不愿与科学院联系起来,因为科学院机构已经瘫痪了,郭老是讲求实事求是的。见面时郭老虽显得苍老了一些,但精神还好,很平静。他很认真地对待这一次的会见,事前把有关中苏边境的现有地图都搬到客厅,以便查对,还摆上了放大镜。郭老显然为我如约来到而高兴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把人与人的关系都弄得扭曲畸形,而我与郭老却一如既往。我的家庭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的创伤,郭老是知道一些的;郭老家庭付出的代价我也是知道的,我和郭老都竭力避免触及双的伤痛,而专注地校对地图,研究处理办法。郭老在肯定了地图的价值后,决定写信给中苏谈判中方代表团长外交部副部长余湛同志。三天后我又接到郭老的来信,说:“外交部今天派了两位同志来把地图十一张取去了,他们向您表示感谢。余湛同志信,请阅存。”郭老是以那么积极负责的态度在处理这一桩事;我庆幸郭老已从丧子的悲痛中恢复过来,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去做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事情,郭老有着多么可贵的一颗赤诚的心。
那几年,郭老正处在两次受冲击的中间阶段,生活相对还比较平静,但实际工作除了送往迎来的外事活动外,并没有多少事可做。郭老是一个闲不住的人,出于长期的习惯,总要找些文字工作来做。1969年3、5月间,他翻译了日本学者山宫允编选的英诗集。郭老自1947年结束《浮士德》,已20余年没有搞过整本书的翻译了。译诗,可能为了填补生活的空白,借诗抒怀,未曾准备发表。大约在完成译诗以后不久就开始了《李白与杜甫》的写作,这本书没有序言,外间多不明写作时间和原委。1969年11月初我见到郭老时,他要我帮他查一查储光羲的几首诗抄寄给他;随后他又函询“服药求神侧,多为药所误”两句诗的出处。这些都用到《李白与杜甫》中去了。储光羲诗收入《全唐诗》,适为郭老藏书所无,我家里也没有,我知道历史所的图书室是有的。当时历史所已在工军宣队的管制下,图书出借和阅读都已停止,只能天天读“红宝书”,读其他书是要犯风险的。我找到为宣传队所信用提拔为连长的一位青年,他原是我选拔来所的,当我说明原委后,他允许我进入书库,很快地完成了查抄。谁知这位连长又向工军宣传队报告了,这一下可引来麻烦,工军宣传队为了切断我与郭老的联系,通知郭老说我是受审查对象,请郭老不要与我往来;同时找我谈话,要我交代问题。我有什么问题好交待呢?这样,我的“越轨”行动就此停止了。
后事
1978年6月12日郭老与世长辞了,消息传来,我真不敢相信,但却又是事实。我接到通知,去北京医院向郭老遗体告别,多么熟悉的面容啊!但已经那样安祥地熟睡不醒了。一阵心酸,我不禁失痛痛哭,万千思绪涌上心头,在恍恍惚惚中我回到了家里。
郭老逝世的三个月后,我有幸参加编辑《郭末若全集》的工作。当我翻阅到有些文稿时,郭老写作时的情景立刻浮现在我的脑际,他的沉思,他的挥笔,他的一言一笑,宛然如在眼前。二、三十年的岁月流逝了,我能在近耳顺之年为郭老再尽绵薄,感到欣慰。郭老留给我们的是一座学术的富矿,有志者尽可深入去挖掘。郭老也为我们作出了精神的榜样,为了祖国的今天和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