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宗白华二函(节录)
1920年1月18日
……我想我们的诗只要是我们心中的诗意诗境的纯真的表现,命泉中流出来的Strain,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,生的颤动,灵的喊叫;那便是真诗,好诗,便是我们人类的欢乐的源泉,陶醉的美酿,慰安的天国。我每逢遇着这样的诗,无论是新体的或旧体的,今人的或古人的,我国的或外国的,我总恨不得连书带纸地把他吞了下去,我总恨不得连筋带骨地把他融了下去。我想你的诗一定是我们心中的诗境诗意的纯真的表现,一定是能使我融筋化骨的真诗,好诗;你何苦要那样地暴殄,要使他无形中消灭了去呢?你说:“我们心中不可无诗意诗境,却不必定要做诗。”这个自然是不错的。只是我看你不免还有沾滞的地方。怎么说呢?我想诗这样东西似乎不是可以“做”得出来的。我想你的诗一定也不会是“做”了出来的。Shelley有句话说得好,他说:A man connotsay,Iwill compose Poetry.⑴Goethe也说过:他每逢诗兴来了的时候,便跑到书桌旁边,将就斜横着的纸,连摆正他的时候也没有,急忙从头至尾地矗立着便写下去。我看歌德这些经验正是显勒那句话的实证了。诗不是“做”出来的,只是“写”出来的。我想诗人的心境譬如一湾清澄的海水,没有风的时候,便静止着如像一张明镜,宇宙万汇的印象都涵映着在里面;一有风的时候,便要翻波涌浪起来,宇宙万汇的印象都活动着在里面。这风便是所谓直觉,灵感(Inspiration),这起了的波浪便是高涨着的情调。这活动着的印象便是徂徕着的想象。这些东西,我想来便是诗的本体,只要把他写了出来的时候,他就体相兼备。大波大浪的洪涛便成为“雄浑”的诗,便成为屈子的《离骚》,蔡文姬的《胡笳十八拍》,李杜的歌行,当德Dante的《神曲》,弥尔栋Milton的《乐园》,哥德的《弗司德》;小波小浪的涟漪便成为“冲淡”的诗,便成为周代的国风,王维的绝诗。日本古诗人西行上人与芭蕉翁的歌句,泰果尔的《新月》。这种诗的波澜,有他自然的周期,振幅(Rhythm;),不容你写诗的人有一毫的造作,一刹那的犹豫,硬如歌德所说连摆正纸位的时间也都不许你有。……
1920年2月16日
……我对于诗词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研究。我也是最厌恶形式的人,素来也不十分讲究他。我所著的一些东西,只不过尽我的一时冲动,随便地乱跳乱舞的罢了。所以当其才成的时候,总觉得满腔高兴,及到过了两日,自家反复读读看时,又不禁浃背汗流了。只是我自己对于诗的直感,总觉得以“自然流露”的为上乘,若是出以“矫揉造作”,只不过是些园艺盆栽,只好供诸富贵人赏玩了。天然界的现象,大而如寥无人迹的森林,细而如路旁道畔的花草,动而如巨海宏涛,寂而如山泉清露,怒而如雷电交加,喜而如星月皎洁,莫一件不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,莫一件不是公诸平民而听其自取的。亚里士多德说,“诗是模仿自然的东西。”我看他这句话,不仅是写实家所谓忠于描写的意思,他是说诗的创造贵在自然流露。诗的生成,如像自然物的生存一般,不当参以丝毫的矫揉造作。我想新体诗的生命便在这里,古人用他们的言辞表示他们的情怀,已成为古诗,今人用我们的言辞表示我们的生趣,便是新诗,再隔些年代,更会有新新诗出现了。
我所下的诗的定义确是有点“宽泛”。我看你把他改成文学的定义时,觉得更妥贴些,因为“意境”上不曾加以限制。近来诗的领土愈见窄小了。便是叙事诗,剧诗,都已跳出了诗域以外,被散文占了去了。诗的本职专在抒情。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诗形,也不失其诗。例如近代的自由诗,散文诗,都是些抒情的散文。自由诗散文诗的建设也正是近代诗人不愿受一切的束缚,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,而专挹诗的神髓以便于其自然流露的一种表示。然于自然流露之中,也自有他自然的谐乐,自然的画意存在,因为情绪自身本是具有音乐与绘画之二作用故。情绪的吕律,情绪的色彩便是诗。诗的文字便是情绪自身的表现(不是用人力去表示情绪的)。我看要到这体相一如的境地时,才有真诗好诗出现。……
⑴作者自译:“人不能够说,我要做诗。”(《论诗三札》,《沫若文集》第10卷第205页。)